元至元十六年(1279)10月,被俘的南宋丞相文天祥被元军押解至大都(今北京市),元世祖忽必烈亲自劝降,并许以中书宰相之职,然而文天祥大义凛然,宁死不屈,此前,文天祥拒绝元蒙、汉军都元帅张弘范提议他招降张世杰的要求,书《过零丁洋》诗以明志,在大都时,又写下了体现了崇高民族气节和强烈爱国主义精神的《正气歌》。
然而,在浩然正气的主旋律之外,还有一段小插曲,让后人觉得疑惑而吊诡。
纪念馆内,文天祥的雕像傲然挺立,向着蓝天,向着光明。
上世纪80年代出版发行的《文天祥》连环画
《至正直记》,又名《静斋至正直记》、《静斋类稿》,元朝孔齐撰,四卷。
《至正直记》里有这样一段关于「文文山(文天祥)审音」的文字:
宋丞相文文山被执至燕京,闻军中之歌《阿剌来》者,惊而问曰:「此何声也?」众曰:「起于朔方,乃我朝之歌也。」文山曰:「此正黄钟之音也,南人不复兴矣。」(《至正直记》卷一)
这段文字大意是说:
南宋丞相文天祥被押解到北京,听到元朝军队中的军歌名叫《阿剌来》,吃惊地问道:「这是什么声音?」众人回答说:「这个音乐起源于北方,是我们大元朝的歌曲。」文天祥说道:「这就是庄严豪迈的黄钟之音啊,南方之人再也不能复兴了。」
一个情节精彩、结构精妙的小故事,但是,敲特马蛋(ちょっとまって ),浓眉大眼的文天祥,怎么在敌人面前说出了这样赞许敌国诅咒本朝的丧气话,这可不是留取丹心照汗青的范儿啊?!
姑且容谈古论金和大家慢慢道来。
呼麦是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被称为蒙古人的天籁之音
马头琴是蒙古民间拉弦乐器,蒙古语称之为“潮尔”。
首先的一个问题是:《阿剌来》是什么?
前引《至正直记》中说了《阿剌来》是一首所谓的「军中之歌」、「起于朔方」的「我朝之歌」,顾名思义,当然是一首带有典型的蒙古民族色彩的军歌,同时,《至正直记》也说了,这首歌「(盖言)雄伟壮丽浑然若出于瓮」。
《至正直记》中有关阿剌来的记载
有人曾经录出《阿剌来》的完整版汉译歌词:
太阳有出没,可汗寿无疆。惟我大可汗,手把旌与旗,下不见江海,上不见云霓。天亦无修罗,地亦无灵只,上天与下地,俯伏肃以齐。何物蠢小丑,而敢当马蹄!壮士一滴血,能容四海水,可汗一震怒,天柱为之倾。生同可汗生,死同可汗死。上天与下地,英名哪有比!狮子夜吞月,可汗朝点兵。兵符一以下,千里不留行。壮士得兵符,中夜起秣马。秣马望天明,长啸大旗下。美人送壮士,手把黄金疤。朔风栗以烈,林林倾城姿。美人语壮士,此去无濡迟。生当立功名,死当随鼓旗。无为作降虏,令我无容仪!壮士拊手笑,何事多言为!我有七宝刀,厉志与相期。帐望日已久,而今乃得之。跃马一扬鞭,去去不复辞。白马溅赤血,美女施焉支。壮士上战场,还似新婚时。马首如刃林,死士吞生人。马首尘埃舞,生人驱死士。嗟彼土室人,智短神亦昏。上天无天梯,入地无地门。我命如猎犬,尔命如狐兔。城头风猎猎,城下风凄凄。嗟彼土室人,勇士儿女啼。平沙驰万马,瀚海翻波涛。波涛一千丈,罨此金山高。欲识可汗威,看取马前道。马蹄一践踏,三年无春草。百人共一鼓,千人共一旗。通路踏战血,一片红玻璃。今夕乐莫乐,战胜相娱嬉。 左握死人头,右挟生人妻。仰天一杯酒,星斗光陆离。晓日出东海,芙蓉扶宝刀。芙蓉千万朵,霞彩扶春潮。天风聚万籁,虹霓带旌旗。大马散蹄迹,颗颗如花娇。金陛忽在前,呼吸不敢高。可汗未有语,壮士焉能豪!
一来,这个所谓完整版汉译歌词没有可靠的文献出处;二来,单纯从文字风格分析,这大概率是出于现代人的杜撰附会,不足为据。
然而,《阿剌来》本身雄伟壮丽、气势磅礴,应该是无疑的。
于是问题变成了阿剌到底是什么?
《蒙古秘史》是成书于13-14世纪的历史著作,记述了蒙古民族500多年形成、发展、壮大的历史。
《蒙古秘史》里描述本身写作完成情况的时候是这么说的:
鼠儿年(成吉思合罕纪年三十五年,也即成吉思合罕黄金家族大蒙古帝国太宗穆赤坚汗<窝阔台>十二年、宋理宗嘉熙四年、大理孝义帝道隆二年、高丽高宗二十七年、越南大越陈朝太宗天应政平九年、日本四条天皇仁治元年,庚子,1240)七月,正在召开忽里勒台大朝会,在怯绿涟河的阔迭额-阿剌勒地方,朵罗安-孛勒答黑和失勒斤扯克两地之间,宫帐留驻之时,此书(《蒙古秘史》)写作完成。
其中提到了怯绿涟河的阔迭额-阿剌勒地方,铁木真于1206年统一蒙古各部称成吉思汗的时候,其大斡耳朵(大斡耳朵是突厥系蒙古语,意为宫帐或宫殿,是游牧民族君主所居之宫帐,以及其间置有宫户而负责保卫的机构)所在地地名叫「阔迭额-阿剌勒」,位于克鲁伦河和僧库尔河交汇处,也就是在今天的蒙古国肯特省温都尔汗西南。
阿剌拉这首歌曲到了元顺帝至正年间,变成然悲泣的风格,似乎预兆着大元将亡。
成吉思汗时代到南宋灭亡前的蒙古武士:重装骑兵军官
这虽然到目前为止因为文献史料等诸多方面的原因还只是一个猜测,但是谈古论金赶说:虽不中亦不远矣。
回到「文文山审音」这个故事本身,浩然正气的文天祥或许会因为军歌夸赞敌人——敌人的强悍是客观事实——但是不会因此而对自己的父母之邦和父老乡亲做出巫师一样的预言和诅咒。《至正直记》的作者孔齐是元末汉族官员的儿子,听说文天祥此言的众人又都是蒙古人或至少是元朝官吏,所以这个故事从信息源和记录者不同的角度,都可能出现资讯污染问题。
退一万步讲,就算文天祥一时感伤说出了「南人不复兴矣」,其实也没什么。
天命或许是元兴宋亡,但是道义的立场、人性的立场文天祥始终坚守。
元至元十九年十二月初九(1283年1月9日),文天祥于大都就义,终年47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