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次文学讨论会上，一些老作家提出了一个问题，新中国成立之前，几十年的时间，都在打仗。

老一辈的作家亲历过战争，也有很多素材，但他们没有精力创作，因为他们最好的年华，被耽搁在文革之中。

而年轻一代的作家，他们虽然有创作精力，却没有亲身体验，缺乏写作素材。

在这种青黄不接的情况下，怎样通过文学来更好地反映战争？反映历史？

大家沉默以对，谁也没有好的办法，莫言站起来说：

我们可以通过别的方式来弥补这一现象，作家的创作不是复制历史，那是历史学家的任务，作家写战争——人类历史进程中这一愚昧现象，他所要表现的是战争对人的灵魂扭曲或者人性在战争中的变异。

从这个意义上讲，即便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人吗，也可以写战争。

莫言说完，现场一片嗤笑，有人说他狂妄无知，有人说他不知深浅，就是没有人相信，莫言真能写出这样的小说。

莫言卯足了劲，暗自决定一定要写出一本书来，证明自己的想法是对的，1984年冬天，《红高粱》创作完成，1986年小说发表后，前所未有地成功，超越了莫言以往的作品。

多年之后，尽管莫言写出了很多精彩的作品，但他还是说，《红高粱》绝对是他最有影响力的作品。

小说里，人性的强悍和懦弱，卑劣和崇高，都展现得淋漓尽致。

01

高密东北乡，一块地球上最美丽最丑陋、最超脱最世俗、最圣洁最龌龊、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爱的地方。

生活在高密东北乡的人，喜食高粱，每年都大量种植，八月深秋，无边无际的高粱红成汪洋的血海，高密辉煌，凄婉可人，爱情激荡。

在这片土地里，很多人几十年如一日，他们杀人越货，他们精忠报国，他们演出过一幕幕英勇悲壮的舞剧，使无数活着的不肖子孙相形见绌，在进步的同时，也让人感到某种退化。

戴凤莲刚满十六岁，就由父亲做主，嫁给了高密东北乡有名的财主之子单扁郎。

单家开着烧酒锅，以廉价高粱酿造优质白酒，谋取高利，富甲一方，戴凤莲能嫁给单扁郎，一度被家人当成荣耀。

可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天上也不会无缘无故掉下馅饼。

戴凤莲的父母，都是传统的人家，知道小脚对于女人的重要意义，戴凤莲刚六岁，就开始缠脚，等到十六岁，身高一米六，体重一百二，却生得一双三寸金莲的小脚，因而被单家看中了。

让戴凤莲感到绝望的是，单扁郎是一个麻风病患者，她向父母表达自己内心的苦闷，可是父亲遮遮掩掩，还对她各种欺骗。

或许，在戴凤莲的父母看来，单家有钱，这就足够了。

又或许，在他们看来，有钱，人就会幸福，至于其他的，都不重要的。

年轻的戴凤莲，总觉得天下没有狠心的父母，她相信父母不会将她推进火坑。

人性，就跟高密东北乡的土地一样，会长出庄稼，也会滋生毒草，当然，还会长出无数谈不上好坏的植物，它们只是存在，只是丰富着这片土壤。

02

被装进花轿抬到单家那天，戴凤莲只能在心里祈祷老天爷保佑她，花轿里破破烂烂，肮脏污浊，像一具棺材，抬花轿的汉子，粗鲁不堪。

四个轿夫，抬着戴凤莲，穿过高粱地，高粱叶子擦得轿子两侧沙沙作响。

轿夫们迈着八字步，轿子颠得摇摇晃晃，他们身上汗水密布，散发出一股汗酸味，戴凤莲有些痴迷地呼吸着这男人的气味，心里荡漾起一圈圈青春波澜。

这些轿夫，抬着美丽的姑娘去和别人洞房，心里或许很不是滋味，在路上就尽情折腾新娘子，他们抬轿子颠得越来越厉害，很多新娘都被颠得呕吐不止，在新娘的呕吐中，他们才能获得久违的快感。

那天，戴凤莲还为自己嫁给麻风病人感到命运悲苦，粗鲁的轿夫，却开始用言语调戏她：

轿上的小娘子，跟哥哥们说几句话呀，远远的路程，闷得慌。

吓得戴凤莲赶紧将红布盖在头上，可轿夫并不罢休：

不吱声？颠！颠不出她的话就颠出她的尿。

他们将轿子颠得像风浪中的小船，戴凤莲也忍不住要吐了，但她拼命忍着，因为她觉得，吐在轿子上，不吉利。

他们说着让她觉得痛苦又恶心的话：

小娘子，你可不能让单扁郎沾身啊，沾了身，你也烂啦。

她终于还是吐了，她终于还是求饶了，然后便大声哭了起来，只觉前途险恶，难逃苦海，她开始怨自己贪财的爹，怨自己狠心的娘。

她的哭声，倒是让轿夫们平静了，哭着哭着，她的一只小脚露出了轿外，一个叫余占鳌的轿夫，轻轻将之送回轿子。

千里姻缘一线牵，余占鳌这一举动，改变了他的后半生，也改变了戴凤莲的后半生。

花轿在路上走着，却遇到了拦路打劫的土匪。

就在戴凤莲感到绝望的时候，余占鳌挺身而出，救了戴凤莲，也俘获了戴凤莲的心。

轿子抬进单家，戴凤莲和单扁郎拜了堂，她带着一把剪刀，护着自己，不让单扁郎沾自己的身。

直到第三天，父亲来接她回家，这是高密东北乡新婚的习俗。

所谓人性，不是某种固定的样子，而是不断变化的东西，所以，爱会在不经意之间来到，恨也会在不经意之间到来。

一个人会表现出什么，跟他所处的环境里有什么诱惑息息相关，人性渴望健康，渴望力量，渴望智慧，渴望美好，但很多时候，往往事与愿违。

03

一回到家里，戴凤莲就哭诉：

我不回他家啦，我死也不回他家啦。

可是她父亲看不见她的苦，只看见单家给了他什么东西，他对泪流满面痛苦不堪的女儿说：

闺女啊，你好大的福气，你公公要送我一头大黑骡子，我把毛驴卖了去。

戴凤莲对父亲说：

他是个麻风病人。

父亲告诉她：

你公公要给咱家一头骡子。

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有时候，就连父母儿女之间，也是如此，戴凤莲的父亲喝得烂醉如泥，只记得单家给他的好处，却忘了，那是用女儿换来的。

在路上，余占鳌出现了，他用有力的胳膊挟着戴凤莲，快速走进高粱地深处，然后将戴凤莲放在地上，他撤掉脸上的蒙面布，戴凤莲一看，暗呼苍天，一阵类似幸福的强烈震撼让她泪流满面。

余占鳌脱下自己的大蓑衣，在一片高粱之间，铺展开来，他将戴凤莲放在蓑衣上，粗鲁地占有她。

这两人在高粱地里相亲相爱，蔑视着人间的一切法规，两颗心灵，比此时他们的身体贴得更近。

一番云雨，戴凤莲彷佛去了天堂，可是最终还是回到了人间：

他真是麻风。

余占鳌听懂了，他告诉她：

三天之后，你只管回来。

几天后，戴凤莲再次回到单家，单家父子，已经被人杀了。

戴凤莲成了单家的主人，她继承了单家酿酒的行当， 她和余占鳌的儿子，取名豆官。

他们没有结婚，甚至这份感情也不敢对外公布，很多年来，豆官都叫余占鳌干爹。

戴凤莲把豆官带大，她家还有一个老管家刘罗汉。

此后许多年，余占鳌拉扯自己的队伍，开始抗日，戴凤莲也成了高密东北乡的英雄，还是个性解放的先驱。

人生际遇，往前看，一片茫然，什么也看不清，往后看，一切故事都是清楚的。

人性的丰富，就在于这种未知。

04

单家父子死去之后，刘罗汉就成了烧酒作坊的负责人，他全权负责烧酒工作，只对一个人负责，那就是戴凤莲。

豆官小时候，跟着刘罗汉脚前脚后地跑进跑出，就像跟着自己的爷爷一样。

抗战全面爆发后，日本鬼子更加肆无忌惮，要在高密东北乡修公路，以便他们运送士兵，运送弹药。

那时候，高粱齐人腰高，除了点缀着的村庄，和纵横两条河流，绿浪般招展着的全是高粱。

丰收还没到来，要修路的鬼子却来了。

鬼子修公路，就到处抓壮丁，鬼子不仅找人帮他们干活，还找牲口给他们干活。

一天早上，两个日本鬼子带着两个汉奸来到戴凤莲家里，要将两头大黑骡子拉去奴役，刘罗汉一次又一次地反抗，一次次地被打倒在地。

他苦苦哀求，却无济于事。

戴凤莲也苦苦哀求：“我们是良民。”

但哀求是最浪费尊严的无济于事，汉奸动手拉骡子，骡子纹丝不动，他们用刺刀在刘罗汉头上划了一道口子，鲜血满面。

最终，刘罗汉牵着骡子跟着汉奸走了，戴凤莲用手在刘罗汉的血发上按了两巴掌，将鲜血抹在自己的脸上，装疯度过一劫。

刘罗汉是条硬汉子，成了鬼子的壮丁，也还是硬骨头，汉奸打他，他要问什么，换来的只是更严重的暴打。

刘罗汉一直想逃跑，他在等待着能逃跑的机会，只要跑进高粱地，鬼子就没办法抓到他。

终于，他找到了机会，但他舍不得那两头大黑骡子，他想将它们一起带走，可是夜黑风高，骡子也没认出他，死命地反抗，就是不跟他走，他一怒之下，打断了两头骡子的腿，但自己也因耽误了时机，没能逃跑。

世间有很多道理，但很多事情，也都没道理。

因为道理，有时候是没用的。但它就像一盏灯，不可没有，即便有些黑暗的角落照不到。

05

刘罗汉的所作所为，让日本鬼子大怒。

他们将刘罗汉游街示众，就是为了杀鸡儆猴，为了让人恐惧，从而不敢反抗，他们找来高密东北乡有名的屠夫孙五，让他将刘罗汉活剥了。

鬼子威胁孙五：

让你好好剥，剥不好就让狼狗开了你的膛。

孙五不敢反抗，他走到刘罗汉面前，只听刘罗汉说：

一刀捅了我吧，黄泉之下不忘你的恩。

但刘罗汉终究没法好好死，头两刀，割下了刘罗汉两只耳朵，他痛得狂呼，一股焦黄的尿水从两腿之间流出。

没了双耳，刘罗汉的头变得非常简洁。

第三刀，割下了刘罗汉的男性特征，刘罗汉生不如死，但他没有求饶，而是不停辱骂.

最终，鬼子剥下了他的皮，剥下了他的肉，只留下一架骨头，散了。

那条公路修成后很久，每逢东南风，村子里都能闻到刺鼻的尸臭。

1939年，余占鳌得到消息，有一队鬼子要经过高密东北乡，他们决定，伏击鬼子，誓师大会就是在戴凤莲家里举行的。

戴凤莲将儿子豆官交给余占鳌，让儿子也去打鬼子，她说：

豆官，听你干爹的话。

就这样，余占鳌带着豆官，带着拉扯来的队伍，去伏击鬼子，他们走进茂密的高粱地，就像星星走进云里。

茂密的高粱，将永远死不了的过去和永远留不住的现在联系在一起，在那个时代，似乎万物都吐出血的味道。

他们走到伏击点，提前埋伏好，只等鬼子到来，可是鬼子总也不来，余占鳌让豆官回去告诉戴凤莲，准备吃的，并且要她亲自送来。

高密东北乡的汉子，高密东北乡的英雄，他们有的要为家人报仇，有的要为国除害，他们怕死，但他们义无反顾。

他们说着下流的话，开着下流的玩笑，做着英雄的事情。

人性的强悍和懦弱，卑劣与崇高，都在于此。

06

鬼子迟迟不来，余占鳌等人等得不耐烦，他们只能用谩骂和龌龊的玩笑，来发泄心中的不耐烦。

戴凤莲做好了吃的，又找了一个同村大姐，一起给余占鳌等人送去。

她们挑着吃的，穿过高粱地，来到预定的战场，可是，她们刚到，鬼子就来了，一阵机枪扫射，同伴死了，戴凤莲也中枪了，胸前的衣服啪啪出了两个洞，鲜血从里面喷涌而出。

见母亲中弹，豆官张着一双手，像鸟儿一样扑到母亲身上。

他用手堵住枪口，试图堵住流动的鲜血， 可是血怎么能够堵得住呢，流出来的血，只会渐渐流干，将所有希望和失望都流去。

戴凤莲感觉自己在向上飞奔，她看到从天国射下来的一束五彩的强光，她听到了来自天国的庄严的音乐，几十年的人生景象，从她眼前一闪而过，而今，一切都要结束了。

她感到疲乏极了，那个滑溜溜的现在的把柄，人生世界的把柄，就要从她手里滑落。

天哪，天赐我情人，天赐我儿子，天赐我财富，天赐我三十年红高粱般充实的生活。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开始拷问人世间的某些东西：

天，什么叫贞节？什么叫正道？什么是善良？什么是邪恶？你一直没有告诉过我，我只有按着自己的想法去办，我爱幸福，我爱力量，我爱美，我的身体是我的，我为自己做主，我不怕罪，不怕罚，不怕进十八层地狱。

此刻，她什么也不怕，但她想活着，再好好看一看这个世界。她告诉豆官，余占鳌就是他的爹。

最后，战争胜利了。

在他们消灭的鬼子里面，有一个高官。

余占鳌是高密东北乡的英雄，在余占鳌晚年的时光里，他最喜欢去的，就是茂密的高粱地，那里，是他一生传奇的开始。

在生命的最后，一切人性的内容都归于虚无，留下的，不过是一点对于生命最真实的感悟。

07

临死之前，戴凤莲明白了她这一生，所行之事，不过就是自己所愿之事，她爱幸福，爱力量，爱美。

她做自己所愿的事，尽管在世俗看来，可能不合规矩，可是却不能说她错了。

有时候说到人性，我们总是会想到那些下沉的、不好的东西，可是如果只看到不好的东西，未免太偏心了。

人性里面有不好的一部分，臣服于欲望，听从于恶，可是它更有崇高的一部分，源于伟大，源于真善美。

戴凤莲不想嫁给麻风病的单家公子，她反抗，宁死不从，最后她被余占鳌的力量所俘获，这是她身上善恶的交替，是她的人性中好坏的交替。

余占鳌为了戴凤莲，杀了单家父子，但他也会挺身而出，成为保家卫国的英雄。

所以，在这人世间，很多事情，是没法说明好坏和善恶的。

然而，世界没有公道，但世界有平衡。

《红高粱》这本小说，不仅用文学的形式反应了战争的残酷，反应了战争对人的迫害，同时也反应了人性的强悍、虚弱，崇高、卑劣，善、恶，好、坏。

我们所生活的世界，就是这样一个世界。

一个最伟大的世界，一个最卑劣的世界；一个最光明的世界，一个最黑暗的世界；一个最英雄的世界，一个最王八蛋的世界。

但我们要身在黑暗，心向光明，即便陷入卑劣，也要时刻仰望崇高。